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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层瓦楞纸板
2000张遗照连接生死:陕西摄影师四年坚持为农村老人留影
时间: 2024-06-29 04:36:32 | 作者: 三层瓦楞纸板
那是一个土灶台,还烧着火。灶台后面的土炕上整整齐齐地叠了好多衣服,挨着一个木柜子。木柜旁摆了一个“牌位”。
这是屋里的全部家当。老人的老伴去世,生前没留下照片,她用白纸贴在瓦楞纸壳上当作“牌位”。“你可以感觉到她是有遗憾的。”从当时开始,摄影专业出身的杨鑫开始留心。
37岁的杨鑫是陕西商洛彩虹公益中心的负责人,也是当地一家报社的摄影记者,因在四年内持续给2000多位农村老人拍遗照而受到关注。接受南都、N视频记者采访时,杨鑫表示,拍照是希望让老人少一点遗憾,拍摄过程中他们对待死亡的那份坦然乐观,也感染了自己。杨鑫说,虽然筹款不易,“对我们来说,只是多跑一点路、多说点话、多受点累的事儿。”她会继续拍下去。
杨鑫:2017年,我跟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合作做一个“老有所衣”的项目,给60岁以上的老人发放“温暖包”,里面有羽绒服、护膝、护腰,还有两对羊毛袜子。
结束后我们做回访,去一位姓邵的老人家里,发现衣服被锁在木柜子里,他掏出钥匙挨个试,把柜门打开,把最底下的衣服翻了出来。他过年穿了一次,又平平整整地收起来放好,舍不得穿。作为摄影师,我留意到他家里没有照片。他说,镇上赶集没有拍照的,手头也拮据。还有一次是一位老人的老伴去世了,没有留下照片,她只好用白纸贴在瓦楞纸壳上,当作“牌位”纪念。
走访下来才知道,很多老人除了身份证照片,一辈子没拍过其他照片。不少人用的还是老人手机,还有人干脆没有手机,靠邻居的电话跟子女联系。有人腿脚不好,没法到镇上拍照。一拖再拖,人走了也没有照片。很多老人其实想为自己准备一张遗照。
半年后,2018年中国福彩公益金扶持社会组织,我们就进行了第一次“老有所忆”的拍摄。
当时是四家公益机构联合到村里去表演节目、做培训,只有我们是去给老人拍遗照。本来我们担心场面冷清,结果出乎意料。听说我们是来拍照的,节目演完后老人都来排队了,后来变成其他三家机构的志愿者也来给我们做帮手。
有些拍好照的老人,又喊邻居来拍,有人骑三轮车拉两三个人,也有摩托车带人来的,那天我们一直从早上9点拍到下午1点。
杨鑫: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去奶奶家。奶奶家是用黄土垒起来,房顶是尖的,两边是黑灰色的瓦,是传统的陕西民居。土院子里没有水泥,奶奶就拿砖在门口铺了一条50公分的小路,院里种了一棵可大的月季花。她烧着土灶台,我爱去给她拉风箱。家里有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,每天晚上准时钻被窝,我也喜欢它,我坐到奶奶床上,和奶奶依偎在一起,奶奶跟我讲“年轻的时候种田从哪走到哪”“老城是什么样子”“爷爷长什么样子”。
大学放暑假时,我想,我学了摄影,为什么不给我奶奶拍呢?当时我跟她一说,我奶奶特别高兴。她站在老房子的土墙前,我以此为背景拍了一张到现在我都觉得很经典的黑白照片。照片里她的白发在耳朵后别起来,笑得特别好。
有了小时候的经历,我跟农村老人也比较亲。做摄影记者期间,我发现商洛这边空巢老人不少。他们没有什么劳动力,但也在尽心尽力地付出,70多岁还在地里干活、拉着人工犁种玉米种土豆的到处都是,他们身上劳动人民朴素、自立的精神挺感动我的。对我们来说,(给他们拍照)只是多跑一点路、多说点话、多受点累的事儿。
杨鑫:老人们排队时,负责登记的志愿者、引导员,摄影师的助手,会跟老人拉家常。排到了,志愿者用小喷雾瓶、梳子,边给老人收拾打扮边聊天,现场气氛比较好,等到坐上位置拍照,多数老人已经放松下来了。
有的老人坐到凳子上还是很严肃,志愿者会站在摄影师背后引导他们笑,还有的老人坐不稳,志愿者就蹲在身边,在拍不到的地方用手扶着他们。我们跟老人对话,摄影师就从中抓拍。
有些老人觉得自己没牙齿了,笑起来不好看,我们就会把拍他们表情严肃的和稍带笑意的照片,用数码相机放大,让老人自己对比,他们就会发现,还是笑着的照片好看。还有其他老人会帮忙引导,他们互相打趣,说“你这老怂还不赶紧笑”,“你不笑人家娃还咋拍”,这时有老人还会笑场。
我知道这件事火了后,网络上有一些评论质问为什么给老人拍遗照,如果你到现场来看,老人们对这些反而很坦然,他们也希望给子孙留下一张好看的照片。
杨鑫:现在我们去村里拍一次照,至少要去三趟,第一次是去摸底对接,实地走访,第二次是去拍照,第三次去送照片。我们去送照片的时候,会把照片挂起来做展览,等老人到了,再逐一给到他们。
我这两天翻照片,看到一张照片,那位老人脸上有一个黑色的胎记。这是在第一次做这个活动的时候,老人觉得无以为报,他抱着照片说,“我会唱秦腔,不管我唱得好还是坏,我就在你们这些人面前,我给你唱一段代表我一个心意”。他就站在广场上面给我们唱秦腔,唱得很投入。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干这个事情很值得。
去得多了,有些老人认识了我们。在我们拍完准备走的时候,很多老人拉着我们的手说,“走,到我们家去坐”“你们还都没吃饭,我给你做”,还有的老人拉着志愿者的手说,“姑娘你比我家亲闺女还要对我细心”。
杨鑫:其实考虑了很多细节。我们对比发现16寸有点太笨拙,10寸的框做出来太方正了,最后就选择了中间尺寸,摆在空旷一点的家里头感觉不小,也不是特别抢眼。因为我们这边农村的习俗是老人下葬时,儿子要抱着照片到墓地去,12寸的抱在手上刚好。考虑了很多因素,最后选择的12寸。
我是拍纪实照片的,纪实摄影的标准是必须真实。我们只对有瑕疵的在原样基础上做微调,给老人留下最好看的面貌,比如有的老人做过白内障手术,眼睛摘掉一只,我们把另一只补全。再有中风后,有些老人出现口眼歪斜,我们会帮助面部微调;有老人要去掉胎记的,我们也会尊重他们的意愿。
我们本地冲洗的照片灰度特别大,清晰度也不够。拍好照后,我们让合作机构发往西安,冲洗银盐照片,而且必须有裱膜,这样不容易褪色。
现在照片很轻易就能拍,人们往往不会特意冲洗。但洗出来的照片无论什么时候拿出来,都是另外一种感觉,会勾起你的回忆。
这位老人是“五保户”,当时我不知道。我把照片交给他时说,“你这照片拍的挺有意思,拿回家后给儿孙也不错,他们能记得你最好的样子”,然后他眼泪就出来了。
当时我不知道啥情况,村干部跟我解释。我就跟老人沟通说,“咱这照片是拍给自己的,只要自己高兴,你喜欢就行,放到家里咱自己看,一辈子就活一个自己高兴。”他点点头。这张照片我印象很深刻。
杨鑫:我们做公益最大的问题就是筹款。除了一些名人做的大型公益机构有固定的款项。像我们这种小城市的小机构,能做的也就是这一点小事情。
我们就从自己最擅长的、最简单的事情去做。想了很多办法:志愿者晚上去路边摆摊,拿着展板,呼吁捐款,我们送绿萝、长寿花,来募捐做线下拍照活动的钱。
2000张不是我们的终点,两万张也不是。只要有机会给老人们拍下去,我们会坚持。山里面需要这样服务的老人不少,包括城乡接合部的老人。说实话,所有的事情都需要金钱去支撑的,所以我们筹多少钱,就先做多少。
杨鑫:回想起来,我做公益是从2006年读大学的时间开始的,在献血车留了个血样,到了2014年,我和一位白血病患者配型配上了。我爸是医生,我的哥嫂也是医生,我明白这个事情对身体没伤害,家人也没有反对,我就去捐了。这是人命关天的事,不去对方可能再找不到第二个符合的了。
捐了造血干细胞以后,我开始有公益意识。后来还遇到过一个癌症患者,遗憾结婚的时候没拍摄结婚的婚纱照,后来我和一个朋友就在患者家的玉米地里,给她拍了一组结婚照。
能把这个事情做起来,离不开周围亲友的支持。有时候要牺牲陪孩子的时间,遇到活动,把孩子暂时托付给邻居、亲友。孩子也会不满,我跟他解释,争取其他事情上能多陪陪他。
一辈子没有一张照片是很遗憾的事情。我想趁年轻还能干点事情的时候,让他们少一点遗憾。在这期间,老人们对待死亡的那份坦然乐观,也会感染我们。在这种互相感染、互相感动的影响中,我们才在继续坚持。
杨鑫:现在商洛本地就有机构也为老人拍遗照。我挺高兴的,证明我们这一个项目不光得到了老人们的认可,还得到了社会公益机构的认可。
作家梁子的《你是尘埃也是光:面纱下的阿富汗》,影响我的生死观,我前后看了几遍,有段时间网名也用的“是尘埃,也是光”。
我觉得人这一辈子都特别渺小,可以是尘埃一样,随意落在哪里,默默无闻,也可以是一个光去照亮别人,给别人带来一点温暖。我想我们就是连接生与死的桥梁、微光,让老人们能笑着面对。